开腔▻▻▻
2023年进入最后一个季度,中国电影票房在沉寂了三年后,涨势喜人。
而在表面繁荣背后,新的趋势也在显形。随着新主流大片的式微,一种崭新的中国制造,正在冉冉升起。
环大陆犯罪片,应运而生。
然而,它会是中国电影的新出路吗?
——锵稿主笔 子戈
文/子戈
作者介绍:影评人,锵稿主笔,一个不够温和的中间派。
从今年的国产片创作中,可以看到一个明显趋势,“环大陆犯罪片”这一新类型正在迅速崛起。
这是一次创作者的集体“移民”。特别是当新主流大片经历短暂的井喷,逐渐式微后,整个市场都在迫切寻找新的创作方向。
而环大陆犯罪片之所以被选中,也绝非偶然,它的优势在于同时满足了三方需要:于创作者而言,它提供了一定的自由空间,让他们得以把没法发生在此地的故事,放置到他乡;于观众而言,不仅可以欣赏到“大尺度”作品,更能在“去政治化”的语境里,获得相对纯粹的电影满足;于官方而言,尽管这些作品的政宣色彩较之新主流大片,已大幅降低,但它们仍然暗合一种由来已久的主流话语——“境外一片混乱,此地风景独好”。
也正因如此,在逼仄的夹缝中,环大陆犯罪片脱颖而出,成了不约而同的选择。
它不止是一种空间上的逃逸,更是意识形态上的滑脱,同时,它也是向创作规律的一次小步回归。 尽管这条回归之路仍然荆棘丛生、遍地雷区,难免令身体扭曲、脚步变形。
邱礼涛导演今年有四部电影上映,其中三部故事都发生在境外
概括起来,这条逃逸之路,分为三个方向。
一为西南边境。此类作品众多,包括《孤注一掷》(缅北)、《消失的她》(泰国)、《绝地追击》(西南边境)、《扫毒3》(金三角地带)、《鹦鹉杀》(东南亚某国)。
二为东南沿海的大湾区。今年的典型作品是《第八个嫌疑人》(广州番禺)。此外,这也是众多北上港导的大本营。
三为东北边境。邱礼涛新作《莫斯科行动》(中俄边境)即是一次探索。
从作品分布看,又可以大致看到一种断代特征, 即大湾区是昔日的壮景,西南边境是当下的胜地,而东北边境是未来(可能)的去处。
三个方向,各有特色,也各有各的艰难。
《莫斯科行动》改编自1993年震惊中外的列车大劫案,发生在北京开往莫斯科的K3次国际列车上
大湾区落满了港片的余晖。不可否认,港片魅力已大不如前。但与其说是港片退化了,不如说是在不可避免地走向分化。
如果说二十年前“北上”还是一种选择,那么如今它已成了一次决裂——要么拥抱大陆拍大片,要么退回本土拍小片。
而选择大陆就意味着要丢弃港片的“魂”,仅保留供人凭吊的“形”,或是把那魂深埋进文本当中,供熟悉港片语境和港人焦虑的老港迷们,自得其乐。
近年来,与北上港片的凋零相映成趣的,是大湾区犯罪片的悄然复兴。两部代表作2020年的《除暴》和今年的《第八个嫌疑人》,票房都到了5亿左右,比多数合拍片要强。
某种程度上,它们之所以奏效,也正是因为其故事发生地都从“粤港澳”中的港奥,移置到了“粤地”,无论在城市景观还是文化亲缘性上,都进一步向大陆靠拢,这也使得此地观众有了更强的代入感。
与此同时,粤语区的异质色彩依然在发挥作用,它唤醒的是一种殖民语境下的他者记忆,从而使得暴力犯罪得以被隔绝在安全距离以外,继续享有一定的尺度豁免权。
也正于此处,香港以及港片“可内可外,亦中亦西”的暧昧特性,再次得以发挥。
但在所难免地,在不断大陆化的过程里,港片气韵只得持续消隐。
林家栋在《第八个嫌疑人》中饰演一位有心结的大陆警察
位于西南边境的东南亚诸国,俨然已成了“法外之地”的代名词。
毒品、军火、黑帮、诈骗集团、地方武装、无政府状态……共同组成了这片被高度符号化的恶土。
所以也不难理解,为什么大量国产犯罪片都把故事发生地设置在东南亚。这里不仅可以规避审查,为罪恶提供“合法”温床,使得种种暴力奇观得以上演,且与大湾区的发达不同, 东南亚的落后面貌,又能让观众在“中原之于蛮夷”的历史回声与“盛世如你所愿”的时代强音的交响之中,暗暗反刍一种微妙的优越感 ——正如有段时间,朝鲜游异常流行。
这条西南犯罪片之路,是被陈思诚团队趟出来的。是他的《唐人街探案》率先去到泰国,尝到甜头后,《误杀》两部曲又故地重游,而今年的《消失的她》(同样来自陈的团队)《孤注一掷》《绝地追击》《扫毒3》包括《第八个嫌疑人》(片中反派也曾一度逃到中缅边境),则进一步挖掘了东南亚的各种可能性——杀妻、逃亡、贩毒、诈骗、杀猪盘,不一而足。
《消失的她》中还插入了东南亚“噶腰子”、“畸形秀”等流行多年的都市传说
从中,我们又能看到某种流变的痕迹。十年前的票房爆款《泰囧》中,泰国还是一个充满异域风情的冒险之地;到了2015年的《唐探》,泰国沦为了案发地,但影片自身的“童话”色彩,又大大消解了现实严肃性,而片中泰国的更大功用,实际是使得城乡结合部的拼接审美有了泼洒的画布;而在随后的《误杀》《消失的她》等作品中,惨烈程度虽在加剧,但片中泰国并不是作为真实的物理空间存在,而更像一个虚构的、悬浮的舞台;直到最近的《孤注一掷》《绝地追击》,东南亚才真正具有了暴力的实感。
然而,这种实感又终究只是幻觉,与当地现实并无太大关系。因为只要稍做了解就知道,泰国不仅没那么危险,而且已成了很多国人的移民首选;缅北也并非混乱不堪的地狱,相反,政府军、民兵组织、民族武装势力的杂糅共存,恰是当地政府在权衡各方利益后,找到的一个能使社会正常运转的支点。
但多说无益,国产犯罪片寻求的不过是一块假想的“飞地”。
可以想见,未来会有更多创作者奔赴这片穷山恶水,前赴后继地理解、成为。
近日缅甸军政府出面指责《孤注一掷》“玷污”缅甸形象
至于东北边境,邱礼涛的《莫斯科行动》也只是小试牛刀,未来的可能性仍待开发。
其实东北犯罪片不在少数,但随着大环境收紧,近年来已鲜见于大银幕,或是转去了小荧幕(电视剧、网剧)。
毕竟,东北仍属境内。若继续向外扩展,去到中俄边境、中朝边境,或许就能豁然开朗。
而《莫斯科行动》恰恰如此。它最有趣的地方,实际就是讲述上世纪90年代初,两个帝国同时走向权力松绑或社会自由化的时空夹缝中,一场跨境追捕,最终见证了他乡的偶像坍塌和此地的红旗不倒。这本身就是一场socialism阵营内的此消彼长。
当然,邱礼涛是以隐喻的方式在暗写港人焦虑。 而未来的大陆创作者则可以更坚定地深入到中俄边境、中朝边境,去把悲伤留给他人,荣耀留给自己。
这不仅政治正确,而且还能从外在于西方语境的东方内部,帮我们再“赢”一次,以及,再结合上近年来格外流行的东北下岗叙事——别忘了,《莫斯科行动》里讲述的东北倒爷们,很多就是下岗工人——更会给这个文本,提供更大的外延可能。
《莫斯科行动》爆炸场面激烈,延续了邱礼涛毁天灭地的风格
至此,大湾区的暧昧隐喻,西南边境的暴力奇观秀,以及东北的socialism叙事,可谓三足鼎立,共同支撑起“环大陆犯罪片”的雏形。
而且除了空间上的逃逸,这些影片往往还会加上“时间戳”的双保险。
比如《除暴》《第八个嫌疑人》《绝地追击》《莫斯科行动》都改编自上世纪90年代的罪案,而《孤注一掷》则把时间严格设定在《反电信网络诈骗法》颁布以前,总之,都是在告诉观众,乱的是外面,是过去,而幸福在此处,也在此刻。
但也正是在这种不可撼动的结构里,我们得以看见“环大陆犯罪片”的局限。
它们终究只是带着镣铐的舞蹈,没法自如地伸展身体,于是在扭曲变形的动作中,频频散发出一种“半吊子”的气质。它们拍犯罪,为的是书写胜利;拍混乱,为的是建构秩序;拍邪恶,为的是灌输道德;拍危险,为的是标榜安全。
而这种半吊子气质的另一个显著表现还在于,环大陆犯罪片中的反派,正在变得愈发有魅力,而主角则越来越乏味。 因为魅力就源自危险,源自对世俗的叛逆,更肇始于人性失控的瞬间。 可在主角身上,因主流价值的要求,却难见这样的瞬间。于是创作者们才把目光纷纷投向反派,去着力刻画他们的复杂性格和矛盾心理。
然而吊诡的是,当这种魅力被用力过猛地塑造成型后,最终斩钉截铁的捕杀,就会在观众心中失去“合法性”,仿佛“狂欢的Party突然被领导讲话打断”,总让人感到兴味索然。
没办法,环大陆犯罪片的所谓逃逸,终究只是有限的逃离。其宿命之处恰恰在于,无论怎样逃、怎么跑,仍然是环绕着同一个雄伟的中心。
它不会是中国电影的解决方案,而只是一种权宜之计,一种避重就轻,一种惹不起躲得起的出走,一种“逃脱中的落网”。
编辑/子戈
排版/八子
THE 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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